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赏析雷霆先生《草木山川》组诗

 

 

  “已是薄暮了,心中还放不下寂寥江山。
  你再看看沟里的植物,一株比一株紧凑,
  仿佛秋风会送她们回到故乡

  ……

  栅栏里舔犊的羊群,月光一会儿会来。
  总有一束光,透过苇席像累累的伤痕。
  这要命的年头,粮草总在途中”

雷霆先生喜欢在诗歌中抒发对故乡的情愫是众人皆知的,上面的两段是他的近作组诗《草木山川》里《红山果》的片段,在这首诗歌里我们不但能感受到一如既往的浓重乡土气息,更能发现诗人的笔触已经在有意之间点到故乡的“薄暮”和“年头”,这些带有年龄和时间指向的的词汇将他浅浅的焦虑和对故乡的归属感恰当地点缀了出来。
而这正是雷霆先生这组诗歌的主线,即通过对故乡乡土的描写和回忆,表达自己在远方饱经生活历练却一直寻求安放的心灵。所以我们总能在这组诗歌里读到如这般动容的诗句——“这是被我一再惊喜不停唠叨的地方/云来雨往,总有精彩的事情发生/快要见底的中年,想见早年的粮仓/而吵闹的远方,让我们一边书声琅琅……这时候如果谁突然喊出回家这两个字/一定有人一眼就望见远方升起的炊烟”(《我不说出丰收》);“一朵朵野花开满脚下,恣肆的美!/已经不管身前身后的苦了”(《麦芒里的官道梁》);“贴心的苍茫是那份薄暮时分的无言/瞧瞧我吧,细数山坡上不多的山榆树/在石头的夹缝里遇见光芒和青草”(《山居随想》),这一句句,一段段包含疼痛和情感的句子,就像是诗人眼中夜色里闪亮的油灯,是夜如花渐次开放。

然而细读每一首诗歌,也都有别致的味道。在《我不说出丰收》里,诗人通过简洁的句式变化,从开篇之始就道出了对故乡深沉的牵挂。他在“秋风乍起的官道梁”,“不说出丰收”,是怕“话音未落,一场秋雨就连绵而至……”。只有真正出生在农村的人,才能理解到如此厚重的心情。简单地讲,霪雨连绵自然导致出庄稼的减产,但雷霆先生的更巧妙之处在于他再次将故乡的丰收与自己内心的“圆满感和归属感”联系起来,他之所以感慨“疲累的天涯以功名为首都”,自己和许多人“眼看着失去也不会承认它的残缺”,正是人到中年时,内心对一路走来的生活油然而生的诘问和反省。如此而论,诗人此时的心情肯定是不圆满的,正如故乡的秋雨和庄稼,我们都说不出“丰收”,这种略带纠结的心情也许在日常生活下还被我们掩盖,但在这一刻注定回归故乡,回归生命的原本,正所谓“心中有数”。
在另一首诗歌《麦芒里的官道梁》里,诗人又提到“收获”,又一次提到熟悉的“官道梁”。读过雷霆先生作品的人,应该都知道“官道梁”在他作品里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和象征。他在“官道梁”里写过春天、秋天、冬天,他在官道梁里写过玉米、高粱、葵花和牡丹花……,这一次他写到麦子,写到自己唯一没有矫情的宁静,他在官道梁“恣肆的”——“已经不管身前身后的苦了”。我想这正是诗人返璞归真的幸福感,只有故乡的朴素才能把诗人眼中的忧郁照亮。

在《以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名义……》和《山居随想》两首诗歌里,诗人更接近于直抒胸臆,不同的是前者刻画的是“她”,后者表达的是“我”。前者应该在写“家乡的女儿”,诗人用“瓷器”、“麦田”、“溪水”分别勾画出了“明亮”、“辽阔”、“宁静”的美,这种美不需称赞,只需关怀。后一篇诗歌《山居随想》的语言和意境美到了极致:

  “我来过,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心灵深处一遍遍漫过的不是忧伤
  是我们常常说起的变幻的风和云

  ……

  野花不大。我是叫不出她们名字的人
  ……

  面对微小的事物,比如低于露水的花萼
  我也匆匆深陷其中的高洁。有时候

  ……

  我知道的,此生还没有把赞美的力气用光
  为了拓展更大的寂寞,在岁月的风口
  风暴藏于心尖,谁点燃的闪电清晰可见?”

我抑制不住心动将这首诗歌几乎完整复制在这里,不得不说这首诗歌里的每一句都是美的,句句叩动心灵引人共鸣。这样的诗句是自白是抒情,但绝不浮夸空洞,从字里行间我分明看到了诗人骨头里的乡情时时起伏,他将自己喻为山榆树和低于露水的花萼,他热爱这样的“高洁”和“微小”,却丝毫不感觉厌恶。

读雷霆先生的这组诗歌,心里不断跳跃的就是麦田、土地、山村、溪流和灌树,这些词语的属性都指向了故乡。诗人梁小斌说过:“一首好的诗歌,必然是诗人个人生命的迸放,同时又能与社会产生巨大的共鸣”。而雷霆先生这组诗歌足可以让我们——至少让出生在乡村或者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产生共鸣,尤其那些后来因故离开乡村的人更甚。
说到故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卑微和渺小,因为我们的母亲和土地在那里。提起故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稍许的焦虑,因为我们的根和房子在那里。故乡是最初的摇篮,又是最终的归宿。故乡的风物会随着时光的变幻而改变,但毫无疑问,无论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还是走投无路寻求庇护,故乡都会始终温暖地迎接你。雷霆先生笔下的故乡情思正是人类不泯不灭的精神皈依,关于故乡的爱与愁,永远都是一种幸福的燃烧。他正如他写的诗句,“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他更接近深切的土地,接近温暖的故乡。

 

附雷霆先生组诗《草木山川》如下:

草木山川(组诗)

  

雷霆

 

红山果

 

薄暮时分的红山果,暗含少年的羞涩。

一队队人马从远古走进史册。酒旗

悬挂于高高的杨树上,不再随风飘曳。

 

草香弥漫,土墙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晚霞洒落余晖,试图照见干枯的竹简。

他们前往的是一个不多不少的年代。

 

需要洗心革面,更需要清心寡欲。

茶已老,风嫌淡,旷野安好如初。

不远不近的红山果,擦过马蹄的冷。

 

一个唠唠叨叨的尘世,色彩也分明。

溪水流不流出声响,取决于跌宕的岩石。

我们言语,却发不出有节奏的表达。

 

已是薄暮了,心中还放不下寂寥江山。

你再看看沟里的植物,一株比一株紧凑,

仿佛秋风会送她们回到故乡。

 

栅栏里舔犊的羊群,月光一会儿会来。

总有一束光,透过苇席像累累的伤痕。

这要命的年头,粮草总在途中。

 

我们总是身在远山想念近水,在大漠望月。

那是中年的又一次踉跄,连骨骼也融进夜色。

瞧瞧我吧,灯笼一样的红山果暗含卑微。

 

 

 

我不说出丰收

 

在秋风乍起的官道梁,我不说出丰收

是怕我话音未落,一场秋雨就连绵而至

眼看着田野有骨有肉,谷穗已低下头颅

抬眼望去,山水草木皆是清爽的样子

仿佛春天时的祈祷给我们带来了好运

 

需要蹲下来,你才会嗅到甜甜的谷香

需要坐在我们的田埂,你才会心安理得

父亲的一袋老旱烟,在黄昏或明或暗

这时候如果谁突然喊出回家这两个字

一定有人一眼就望见远方升起的炊烟

 

泥土原本深不可测,而且不动声色

我们像是彻夜赶考的落魄书生

书简经过田畴,却又掉头远走他乡

我们疲累的天涯以功名为首都

眼看着失去也不会承认它的残缺

 

这是被我一再惊喜不停唠叨的地方

云来雨往,总有精彩的事情发生

快要见底的中年,想见早年的粮仓

而吵闹的远方,让我们一边书声琅琅

一边俯首捡拾人间闪烁的注脚

 

我是说不出丰收又喃喃自语的人

路过秋天的门槛时,总是一路小跑

担心这秋雨太连绵,怕说好的收成

因这场雨,掺进太多的水分。我们

尽管不为人知,却能做到心中有数

 

 

以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名义……

 

今夜,一朵荷花将梦见家乡的山水

请给她让出一条小路吧,并且灌满凉爽的秋风

再把陪伴她的荷塘、她深陷的污泥呵护好

 

从今以后,她要靠剩余的名声活着

因为一个夏天的绽放,她的纯洁已疲惫

她五彩的嫁妆就要拥有夺目的光芒

 

 

瓷器一般的女儿,有着溪水的清冽

就说她怀抱清净,在渐冷的风中不忘含首

就说她踮起脚尖,就说她看到远方的炊烟

 

这是一抹由远而近漫过来的绚烂

其中的蓝,更接近一块小小的麦田

接近尘世上那一颗颗不再安稳的心灵

 

请给她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梦乡

让世间的远山和近水一样地携带云烟

让这驻足的开放,缓慢趟过青春的美好

 

麦芒里的官道梁

 

我们从早晨就走向田野

燥热的六月,连蝉声也躲在树叶下

昨夜的雨水斜挂在草叶上

一路上,被我们的脚步不断碰落

远方浓雾弥漫,日头渐渐升高

 

水塘里的沤麦秸散发去年的气息

新麦一片比一片熟了

在缓缓的坡上,在小风的吹拂中

要么摇曳,要么交换着芒上的痛

那是蜻蜓的翅膀吗?透着单纯

 

我们坐在田埂上,说着收获

说着薄薄的年景里那一抹金黄

我们一遍遍念叨的美好就是:

一朵朵野花开满脚下,恣肆的美!

已经不管身前身后的苦了

 

在官道梁,我们没有过矫情

甚至永远不会有什么嗜好

我们在不多的彩虹里安慰自己

安顿泥土和草根搅和的日子

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功夫凝望远方

 

这是麦芒闪烁的官道梁

这是我们丢不下的幸福时光

我看见父亲的脸庞,凝重而无怨

在割麦的日子里享受着孤独

拼凑着人间一闪而过的安静

 

山居随想

 

我来过,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心灵深处一遍遍漫过的不是忧伤

是我们常常说起的变幻的风和云

 

城砖一层比一层高,支撑着边关的辉煌

晚霞覆盖的骨骼,有大风稀释的恩怨

野花不大。我是叫不出她们名字的人

 

已是五月了,山涧的冰凌还不见消融

面对微小的事物,比如低于露水的花萼

我也匆匆深陷其中的高洁。有时候

 

贴心的苍茫是那份薄暮时分的无言

瞧瞧我吧,细数山坡上不多的山榆树

在石头的夹缝里遇见光芒和青草

 

我知道的,此生还没有把赞美的力气用光

为了拓展更大的寂寞,在岁月的风口

风暴藏于心尖,谁点燃的闪电清晰可见?

 

 

 

在北武当山听松涛

 

十月的北武当山,风光清丽得像早年的课本。

云彩有令人心碎的轻盈,树叶比诗句更绚烂。

我注意到一只画眉鸟,它的翅膀正好被一片阳光分开明暗。

 

适合对弈,两个人的峰顶。

各怀河山之事。得有点古意,

把心中深藏的青铜不叫箭矢。

仿佛万物收回来顶多就是指尖的一枚棋子。

 

但是,松涛得有始有终,

山中的台阶要么错落有致,

要么犬牙依旧。大风逼退汁液,

你看那石缝里的松,风也拿它没办法。

或远或近的,似有似无的美,

像不像一幅古画里不再苍劲的墨迹?

 

这么冷了,松涛还吹得这样不紧不慢。

也许峰顶之上的事物总是孤寂的。

离泥土远了,事物会向着内心扎根。

或者像生僻的词语,渴望回到斑驳的竹简。

 

               

雷霆,1963年出生于山西原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1994年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作品入选十几种选集。并获得过“赵树理文学奖”、 “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杰出诗人奖等。作品散见于《天津诗人》《诗刊》《星星》《青年文学》《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著有诗集《雷霆诗歌》《大地歌谣》《官道梁诗篇》《我的官道梁》等多部。